母亲林白

2022-11-28 09:48:30 来源:教育快播网

1976年夏天,18岁的林白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2019年夏天,林白在家中 (摄影/马林霄萝)

《北流》书影

2022年冬,北京,林白与马林霄萝 (摄影/赵超)

母亲的长篇小说新作《北流》获了很多奖,包括入选首届“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刚刚又获得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书”。她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作家,是林白,但对于我来说,她是最特别的母亲,是亲爱的朋友。

1

少女时代,从沙街到南宁

母亲的本名林白薇,据说是我的曾外祖母取的。曾外祖母出身于一个开明的地主家庭,曾经读过女子师范,是当时广西农村罕见的女知识分子。我的母系家族曾经出过一名我国最早赴美学铁道工程的留学生,和一名当过两年大学校长的大学教授,曾外祖母常常以此为自豪。她活到93岁,喜欢《水浒传》,不喜欢《红楼梦》。

我母亲于1958年生在广西北流县。外公去世的时候,母亲只有三岁,我舅公也刚刚出生几个月。我的外婆在上世纪50年代初进了一个卫生系统的培训班,从此她一直从事妇幼保健工作。由于外婆常常下乡,一去就是一两个月,县城里只有林白一个人,17岁之前,她都是独自度过的。每天自己睡觉,自己起床,自己上学,自己到龙桥街防疫站的食堂吃饭,自己拎半桶水到洗澡间洗澡,自己洗衣服,自己回到在沙街的妇幼保健站的家里。

妇幼保健站在一所类似于旧时的客栈那样的房子里。这是一所奇怪的房子,又窄又长,深而幽闭,全靠3个天井采光,整个房子阴森森的,潮湿的地气弥漫着整幢房子。有两处阁楼,前面的阁楼是三层,每层只有一两个房间,后面的阁楼只有一层,没有隔墙,用来堆放旧物,例如计划生育宣传时用的男女生殖器模型。在漫长的星期天,林白常常心惊胆战地走上后阁楼,在幽暗的微光中凝视这些七零八落的肢体。

所以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记日记。文字保护着她,带领她飞翔。从日记出发,到达诗歌,又从诗歌到达小说。1977年,林白19岁,这年她写了一组诗,并把它们投到《广西文艺》。有一天,从南宁来了长途电话,打到县里,县里又打到公社,公社又通知大队,让大队通知林白到南宁改稿。这是林白生命史上的第一件大事,省会南宁对一个19岁的县城女孩来说就像一个梦境。当林白第一次看到这个城市,觉得它又辉煌又巍峨。然而之后她就在这座辉煌的城市住了八年,辉煌变成了司空见惯,变成了平平无奇,甚至令人厌倦。车站是这样小,街道是这样窄,河流是这样的浊,桥是这么的短,它的一切已太平凡。美丽动听的雷声在十九岁的初夏已滚滚远去。

但是当她从广西离开,这块完整的空间反而变成了无数的碎片,点点滴滴从遥远的南方来到她的眼前与梦中。七星路、桃源路、民主路,她是所有这些路的女儿,她最饱满的青春岁月与这个城市骨肉相连。她与广西的联系是一种骨头的联系,她对广西的记忆也是骨头的记忆,这也是她的长篇小说新作《北流》生根的地方。

2

从世界逃走,逃回内心

她自觉天性是一个不会快乐的人。纵观她自婴儿时代起至青少年时期的十几张照片中,竟没有一张是有笑容的。获得2021名人堂年度人物的照片,是我帮她在家中拍摄的咧嘴大笑的照片,大家都说好,唯独她自己认为“笑得太大,六根不守”。通常原则,照相要笑是很必须的。然而交际与说话,是两样使她感到害怕的事情。她更愿意接受由上天派给她的熟人。出生在某一个地方,出生地的人就是同乡;小学、中学、大学,就有了同班同校的同学;工作,有了单位的同事。对于熟人的安慰与帮助,她不仅感谢他们,也感谢上天,如果不是这样,就会让她一筹莫展。

你可以想象,这样的人从广阔的世界上逃走了,逃回自己的内心,在那里建立起自己的王国,并找到自己最好的朋友。这样的朋友不需要交际的技巧与口才,也没有面对陌生人的紧张和难堪,她可以安静而从容,健康而快乐。何以解忧,唯有写作。对于她来说,只有这件事是可以持续不断地、一而再再而三地、三更半夜爬起来就可为之的、有一纸一笔就能进入的。身居室内,任所有的时装与佳肴、高山与大海、电影与戏剧,甚至爱情种种,全都招之即来,这当然是一件好事。更重要的是要使写作具有可写性,因为写作,她愉快、得意、兴奋乃至亢奋、感动、激动、两眼放光、两颊潮红、茶不思饭不想、冷暖不知、甘苦无觉。这一定能让一个人快乐起来。

她的观点是,沉浸在写作时不要管可读性。当我尝试书写我的第一篇小说时,她说,不要管好不好,只是写。后来我明白,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是如此不同,她怎么可能管到别人呢?她只遵循自己的本性和想法,没有逻辑地、缺乏深意地、前言不搭后语地、不断地从心中跳出,像蜻蜓一样飞来飞去,这种飞翔快乐而自由。

读者当然是重要的,是她快乐的一部分,首先要有刊物发表出来给大家看到,在看到的人中有时会有人叫好,叫好的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她便会将这人看作知音以及她本性的洞察者,她将这人的名字和原话牢记在心。

3

别人在做饭,她却在写小说

写作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对每个写作者来说,这是一个必然会被问到,自己也会想到的问题。

很多年前,每次她写一部长篇写到一半的时候总是想,以后再也不写长篇了。长篇像一个又黑又长的隧道,永远无法走出去。但她写完《青苔》之后,写了《一个人的战争》,然后又写了《守望空心岁月》。后来又有《致一九七五》《北去来辞》,到今天的《北流》,她写了一部又一部长篇小说,它们的细节和声音、光泽与质地充塞在当下生活的缝隙中,她清楚地看到它们,它们一次次拼合与拆散,向她呈现出丰富的景观,她是真实地热爱着它们。

总有人劝诫她,悠着点,不要过度劳神。可我知道,不写作的她更累。对她来说,没有在写作或正在构思的作品,生活中就没有真正而持久的兴奋点,终日闷闷不乐,无精打采。没有写作的生活总是表面的生活,不是本质的生活,那样的生活缺乏心灵的空间,浮躁多于宁静。

当我凝望1996年,我五岁。我看到她在每一天剩下来的时间中写新的作品。那是黄昏的时间,别人在做饭,或者看报,而她坐下来,写她的小说。写作使她从一天的不如意中走出来,它是她精神的安抚剂,是一种舞蹈,是向上的艰难的扭动,灵性的光辉在上,感性的尘土在下,寂静的黑夜里,踏着不变的步伐。睁开第三只眼睛,云一般遥远的岁月里,丧失的爱情将重新归来,如层层叠叠开放的花瓣,滤尽喧闹的气息。在摇摇晃晃的年代里,保持音乐般的平静。

有写作伴随的她,内心骄傲无比。写作于她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宿命。她自己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不能再写作,就让文学像细菌一样潜伏在她的肌体里,与万物共生长,或者与万物同消亡。

4

不想说的时候就沉默

曾经有一年,她对一位对诗素有研究的朋友说想重新写诗。当时她已经有很多年不写诗,手生眼疏。那位朋友给出的办法是,首先要沉默,然后还是沉默,只要一直沉默,最后就能写出诗来。这个方法,她告诉过因为写不出作品而焦虑的我。

她是从写诗开始创作的。她的诗歌的神灵不只隐藏在星空,同时也隐藏在街道、灰尘、草、秋天、胶水、啤酒、油条、大葱里。它们和诗人一起,共同等待灵光乍现的时刻。这个沉默一直持续了三十年。

2020年是她状态超常的一个时期,这是她四十多年写作史上从未有过的。她突然冒出了自1987年后就消失了的写诗冲动,疯狂地想要写诗。对于那部继2013年《北去来辞》之后渐渐拉坯成型的长篇小说,她一次次得到新的灵感,一次次重塑小说的模样:火车笔记版、气根版、注疏版……如此改动十数次。突然有一天,下午四五点开始,她动笔,到第二天下午三四点写完。这就是《北流》的开篇《植物志》。当《北流》横空出世,所有人都为这首长诗惊艳,没人知道它只是花了一天时间灵光开悟的结果。

在这首长诗的引领下,《北流》诞生了。语言将千军万马解甲归田。我仍然记得第一次阅读《北流》的感受。在这个世界里,语言获得了独立的生命,它们朴素、诗性、灵动,也绚丽、繁复、热烈,它们火一样地闪动,正如它们水一样地流淌。

我相信,她喜欢语言中的过去与现在,语言中的此地与彼地,语言中的青春与暮年,语言中的女人与男人。当然,她最喜欢的是语言中的自己,悬浮在现实生活之上,既可置身其外安静地凝望,又可置身其中与世隔绝。她说,写一部特别像小说的小说对我没有什么吸引力。但在所有不像小说家的诗人里,她也永远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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