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任性的灵魂》 张新颖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如果把一个词比作一只捕捉到的兽,那么“任性”这个词,不管是从听觉还是从视觉去推敲,都是一个野兽鼻息很重、不友善的词。更要命的是,布罗茨基还在“任性”这个词之前加了“不”,这种否定的否定,无疑是会让愉快读到此处的读者感到突兀,眼前突然一阵晕眩,一下子转不过弯来。
(资料图片)
我相信这是布罗茨基故意为之,目的是为了叙述中的变奏,而叙述的变奏是为了某种真理的强调。布罗茨基所说的“不任性的灵魂”,是对奥登写诗的谦逊、语言姿态的赞美。不论是对观念的、语言的、还是情感的,“任性”都会导致一种自我的膨胀与过度,而非克制。而克制,正是奥登的伟大之处。观念的自我膨胀,会导致人的傲慢,表现在行文上就是一种自我神化,喜欢充当人类先知的傲慢。这也是奥登最警醒的部分,也是比艾略特“更谦逊”“更不任性”的地方,比如,奥登是不会写出“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这样的句子的。
张新颖的《不任性的灵魂》正是从布罗茨基眼中的奥登、奥登眼中的歌德谈起,牵引出但丁、艾略特、帕斯捷尔纳克、卡佛、博尔赫斯、E.B.怀特等世界文学史上的响亮人物。这一群“不任性的灵魂”,克制、谦逊、中性、平静(后两种特质是以“不任性”为坐标,继续往前推衍得出的),他们把自己美好的才赋用于现实的细事。如歌德,生活上足够富裕,却选择去魏玛宫廷做公务员;如怀特,为《纽约客》专栏写作56年;又如贝理夫妇,尊重婚姻里彼此的“孤独”。孤独,其实正是阅读和写作最好的状态,也是生活的真谛所在。
当作者把写布罗茨基眼中的奥登、奥登眼中的歌德这篇文章的题目“不任性的灵魂”,切出来当新书的题目时,这六个字本身所含的“否定的否定”的意味就更浓了,眩晕感也更强烈了:它给读者带来一种“任性”就是“不任性”,“不任性”就是“任性”的类似诡辩论的暗示。这就好比,一个突然到访的客人,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是一个诗人”或者“我不是一个杀手”,话语刚一出口,就马上具备了“诗人”或“杀手”的气质,而且越看越像——这就是语言的吊诡。
细究起来,“不任性”这个集合之中,是包含了“坚持某种任性”的味道。这也是该书小引中写到的:“不任性的灵魂,同时也是任性的灵魂;没有任性,起不来,更无从再往上不任性(这一短句,也故意使用了变奏);没有不任性,任性多半是要踏空。”
在这本书中,我最喜欢的是《T.S.艾略特与几代中国人》这篇文章。张新颖在文中梳理了艾略特在中国的接受史,其“接龙”的人物顺序依次是徐志摩——卞之琳——吴宓——孙大雨——赵萝蕤——陈梦家——穆旦——夏济安。当然,这不是一条很严谨的上下相扣的人物链条,其中存在重叠的年代时间。不过,这条闪光的人物链条及其典故,已经让我惊讶不已了。我个人认为,在中国新诗研究领域,这是一篇很有趣的文章。
众所周知,1945年11月,以赛亚·伯林和安娜·阿赫玛托娃有一次历史性的会面。虽然安娜·阿赫玛托娃早年风华绝代,他待在房间的一边,而她在另一边,两人在昏暗的房间里分享了唯一可吃的东西——一盘煮熟的马铃薯,伯林忍住了,不上厕所(怕打扰畅谈的兴致和节奏),畅谈了一通宵。这次会面对伯林产生深远的影响,并永远地改变了他的世界观。让后来的我们感到遗憾的是,之后的几次见面,阿赫玛托娃突然对伯林变得冷淡。同样的,我转头一想,这其实也不用太遗憾,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活在自己的现实与想象之中,合适的时机可能只出现一次,这如禅宗机锋,神仙降临,也如恋爱中的男女突然不再相爱。我们要的任务恰恰好达成,成熟的苹果自然落地。
读张新颖的《不任性的灵魂》,我能分明感受到其语言的克制、冷峻与谦逊。文中有大量的引用,评论只占了很小的部分,但是大凡有评论处,都是精当的,这种类似“注经”式的写作,也是一种克制。正如布罗茨基所说,“批评家,尤其是传记作者,在论述具有独特风格的作家时,不管多么无意识地,都会采用他们的批评对象或传主的表达方式。简单地说,你会被你所爱的东西改变。”
当然,在克制文字的背后,是一颗滚烫的心。这很好理解,每一位作家书写与自己的阅读体验有关的、世界文学史上的响亮人物,其实都是在为心中的诸神修谱(有意思的是,诸神之间还存在隐秘的连接线索),并尝试取悦他们。这哪有不激动的道理?
《不任性的灵魂》这篇文章的题记部分,引用了布罗茨基写奥登一文中的句子:“我们大家内心都坐着那个长着红粉刺的青年,渴望兴奋得语无伦次。”这里,“内心坐着长着红粉刺的青年”的我们,显然是指阅读着的普通人类,当然,其中也包含了你我在内的每一个个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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