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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收到外地寄来的两本散文集。先是前两年从北京回陕西礼泉老家颐养天年的阎纲先生,用喜气洋洋彩绘了贺年图案的信封,挂号邮来重庆出版社新出的《长长的话,慢慢的说》。之后,青海文联的作家、原任《青海湖》主编的辛茜,又发快递寄来中国言实出版社今年1月给她出的《海心山》。多年萧条的散文集出版行情没有任何起色,虽然较之更为凄凉的诗集,散文集的出版称得上是比下有余。但跟长篇小说和所谓非虚构图书时时在出版界掀起一些热点、炮制出些话题的气派相比,散文集显然只能属于出版市场上的冷门。除了以丛书、书系的形式,捆绑打包,往读者面前趸装批发,一般的散文已没有出版成书的机会。当然,刻意策划营销、蹭文创政经等方面的时尚热点,或者挂靠主题宣传,也总能有顺风搭车出书得奖的机会。
《长长的话,慢慢说》和《海心山》没占这路便宜,就是规规矩矩,列在文丛书系里出的。前者属于重庆出版社的“静观”名家系列,已出的书目包括了朱光潜、陈忠实各三本和阎纲、蒋子龙各一本,即出的是宗璞的两本。看起来,风格并不一致,有荟萃名家之意,恐怕也是担心在市场上不受关注,可又想多少划拉一片散文读者的资源,所以把近年出的这几位作者的文集硬归在一个书系名目之下了。《海心山》所属的丛书格局稍微规整点儿,是原先担任《海燕》杂志主编、在散文评论和研究方面也坚守二十多年的古耜先生组稿、主编的女散文家文丛“悄吟”文丛。这个文丛里收录的其余九本集子,作者分别是阿舍、陈蔚文,刘云芳、葛芳、简心、林渊液、王雪茜、许冬林、指尖,俨然在盘点全国各地尤其是纳入文联作协体制的70后和80后女作家中主攻散文或散文发表比较活跃的骨干分子。
散文力作得之不易。就常态而言,冲淡平和反倒是散文的底气和骨力之所本。耸人听闻、撼人心魄的材料和话题,拿到小说、戏剧,甚至更带烟火气的纪实和影视,或更内倾更玄奥的诗里,去表现和演绎,更合适也更带劲。留在散文这儿,最重要也最有价值的,应该是看似波澜不惊又仿佛一成不变或循环往复的日常体验和琐碎生活。而散文写作的力道和功夫,则体现于将素材如同积肥、酿酒、炼钢那样变废为宝、去杂纯真、化腐朽为神奇的精加工和深加工环节,要么就做物理意义上的量化堆砌,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凡尘点滴攒为巨量,或许也能显出寻常难得一见的大千世界的宏富广阔的全景面相。但即使如此,在每一细节每一局部的纹路脉络上,散文所专擅或应有的表达和呈现,仍然还是冲淡平和、简易素朴的。否则,读者或评论家们就会有千百个循诸常识和惯例的雄辩的理由,把作品认定为小说、戏剧等非散文体裁。一言蔽之,在各种用于指向个人内心世界和指向外部社会生活的写作技巧,被其他体裁垄断并且充分精细地发展后,留给散文的手法除了近距离、小视域的白描和平淡切实的阐释,已别无特别的花样。
阎纲先生之所谓“散文是同亲人们谈心”,因而也就显示出了一种自觉的散文文体选择和文体建构意识。这正如现代小说、现代诗歌的创作,尽管是虚构性质的,但创作起始的一步,倒并非直接塑造人物、构置情节、编绘情境,或提炼意象、意境,而是先选择设定创作赖以展开的语境,也即理论上所称的隐含作者与期待读者两方面目、情态和身份关系的安排。正是由于这一步骤,散文相对小说、诗歌,现代已降,被动或主动地得到了更便于处理和表达私人经验或凸现作者个性的自由。虽然这种自由常常带着几分消极意味。散文的取材总免不了为小说捡漏、拾诗歌残渣或收集小说诗歌边角料的尴尬。但对于像阎纲先生这样已从职业编辑家和文学评论家的社会角色中抽身而出,退归林下,重新打量人生来路和文坛内外风起云落的尘嚣变幻的写作者,到文坛中心或文体丛林腹地占一席位、抢一座次,显然已非所求,至少不是最迫切最感兴趣的所求。写作对于这时的他们,社交、做秀,惺惺作态虚与委蛇的应酬答对,均以非所计非所需。剩下来的写作理由,只有“谈心”,并且是对“亲人们”的谈心,不必设防,不必隐讳,可以话短而韵长、辞简而意丰,但这仅是为了更省时省力或恰到好处地心领神会,既非障眼法或修辞术,更非春秋曲笔。类似的道理,在资深编辑辛茜这里,也大同小异。
《长长的话,慢慢说》汇集了阎纲先生记人记事、品文论世的近五十篇散文随笔,多为他退休后所作,而真正的新作,也就是未曾在他此前出版的文集中收过的,可能仅有他特意用红笔画线标示在赠书目录里的那篇《灵光一闪,我住进这座养老院》。但总体上看,这仍然是一本贯穿了“同亲人谈心”风致的率真之作的合集。拘于身份、职业之类外在标识的挂碍,在行文取、材和视角、立意各方面都做了尽力的减除。而辛茜的《海心山》,则完全选择了背转身去的姿态,远离了文坛和城市,一头扎到青海高原旷野人迹罕至的荒僻之处。那里天然景物的存在远远压倒了人的形迹。即使遇到一些人,也净是从容貌体格到性情气质早已被环境同化,变得沉静、简朴、憨厚、单纯,仿佛遗世独立的异类,又像极了遭世俗遗弃的赤子。山川湖草、高天流云,给这些人装点了一个截然有别于作者辛茜所熟悉的城市消生活和虚名浮利纷扰不休的文人群体心理的乌托邦或异托邦式的栖身场景。
《海心山》里连篇展开的描摹、刻画,越是专注聚焦于这种远离闹市杂沓和人心躁动的自然生态景观,作者着意背对现实、搁置自己身份和职业的执念,就流露得越突出。从这些貌似沉醉于写景状物,一心抵近自然怀抱的散文中,能够读出的与文坛或城市流行习气疏离悖反的那股张力,也就越发强劲。但生发这种张力的两个端点,也由于搭得太远、铺得太宽,而显得多少有些含混。相较之下,落笔着墨疏朗得多也简练得多的《长长的话,慢慢说》中的大部分篇什,蕴藉足而又指向明,骨肉显见得更硬实。
遥念现代散文第一个兴盛期的名家名作,无论是鲁迅的《朝花夕拾》,还是新月“正人君子”们的“闲话”(《翡冷翠山居闲话》或《西滢闲话》),抑或朱自清的《背影》,见骨肉见性情的体貌,虽因人而异、因事因题而变,但总的神采是一致的,既有为文尚曲的笔调,又有属意深切明快的题旨。以这样的神采做比照,今天的散文不但出版成书难了,问世成书之后,要在文学史上和广大读者面前显示足够清晰的能见度和足够立体的神采面目,也愈发不容易。
(作者系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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