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在皮划艇马拉松世锦赛上担任航道裁判,一位捷克籍裁判与我同船搭档,我们负责统计圈数和监督比赛。每天早上八点,我就要把小船开到赛道旁的一处固定点位,然后抛锚,任船在湖中荡漾,静待比赛开始。
水波涌动,裁判船会不断游离、跑偏,于是就需要时不时辗转腾挪,校准位置。比赛中,看着各国选手一圈圈从眼前奋力划过,有种“沉舟侧畔千帆过”的味道。那位捷克裁判与昆德拉同乡,叫Marek,我给他起中文名叫“马力克”,还写下给他看。他不懂汉语中“马”是什么,我就画匹马在旁边,他看了大笑,迫不及待拍照给家人看。
那几天,我俩在湖里一漂就六七个小时,比赛间隙,我夹带私货,艰难借助翻译软件对他进行文化输出,讲述中国文化里关于“江湖”的意味与源流,还尝试讲解了苏东坡的“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当时湖上烟波浩渺,百舸争流,他听得若有所思,脸上浮现出蒙娜丽莎般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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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个故事,当时未来得及给他细讲,那是一千多年前,发生于唐朝元和年间的往事。元和五年,大诗人元稹被流放到地处长江中下游的江陵郡,古称荆蛮之地,彼时的主流文化圈以长安、洛阳为核心,从一线大城市而来,元稹总看不惯偏远地区的生活趣味,行到武昌,他按捺不住郁积已久的肝火,写了几首批判性极强的诗。
其中一首就叫《竞舟》,有句“楚俗不爱力,费力为龙舟”。元稹一上来就摆出一副立于文化制高点的姿态,审视和评判当地风俗。照元稹的意思,力气不能乱用,要节约和爱惜,要把它用到田地中,而不是搞龙舟比赛。
据诗中讲,每年四五月,正值农忙,可壮丁们居然在村头江边组织集训,一连十几天,在元稹看来简直莫名其妙。龙舟比赛的仪式感很强,像祭祖般隆重,大家划水激情四溢,无比卖力。到比赛时,舟从四面八方飘然而来,汇聚长江,观者无数。
不过,有件事给了元稹慰藉,让他松了口气,原来他听说岳阳刺史已开始整治这股竞舟之风,他亲切将其称为“岳阳贤刺史”。最后元稹正气凛然地说,他是从来不会去观看和参加这类无聊活动的。但话说回来,也多亏元稹翔实记录,让我们得知在唐代的长江流域,已有自发组织的水上运动俱乐部,规模之大,远超同期的欧洲。
我也深为这些乡民感动。他们借祭祀屈原之机,让身体短暂地抽离出被划定的角色,跃入广阔大江,放浪形骸,逍遥相忘。龙舟近似于赛艇,划起来一个面朝前,一个背朝前,不过龙舟有锣鼓,更富烟火气,划手们肢体动作也更汪洋恣肆,风流蕴藉,深得江湖之快意。
《庄子·逍遥游》里,庄周曾对施惠讲述大葫芦的妙用,“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大意就是你都有大葫芦瓢了,为啥不把它放进江湖中,当游艇用呢?从此,“江湖”就成了中国文化青春与活力的源泉。
后来,“江湖”又被引申为世俗世界,所谓“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不过这已经是二手化的江湖,那个原初江湖需要划船进去,才能体悟。
沈从文在《湘行散记》里也曾描写过一段月下龙舟的场景。那是他青年时期的一段记忆,在辰河流域,某处叫箱子岩附近的河面上,白天的龙舟比赛业已结束,可一些青年还不尽兴,也互不示弱,于是就一直划到月光铺满河面,舟在月下前行。
沈先生说,这件事让他深感人类语言的贫乏,自从把这次月下龙舟的印象保留心中后,一切书本上的动人记载,看起来就全都平淡无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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