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幕后丨如何结缘、怎样改稿?五位文学编辑这样说

2023-08-14 21:03:41 来源:澎湃新闻

澎湃新闻记者罗昕

8月11日,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在北京揭晓,杨志军的《雪山大地》、乔叶的《宝水》、刘亮程的《本巴》、孙甘露的《千里江山图》、东西的《回响》获奖。


【资料图】

茅盾文学奖一直深受文学界的重视和全社会的关注。消息公布后短短两天,五部作品的销量均有明显增长,各出版社也都在紧急加印。

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我们说文学编辑也是一部作品的“幕后英雄”,他们的名字不在书封上,但他们见证了作品的诞生,参与了作品的完善,并推动了这些作品被更多的读者看见。在本届茅奖结果公布后,澎湃新闻记者特以五个问题,采访了《雪山大地》《宝水》《本巴》《千里江山图》《回响》的责任编辑——他们分别是作家出版社编辑姬小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编辑樊金凤、译林出版社编辑管小榕,上海文艺出版社编辑李伟长、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刘稚。

茅奖“带货”能力喜人

【对话】

澎湃新闻:本届茅奖公布后,这部长篇的销量有什么变化吗?

姬小琴:茅奖对作品销量会有明显的带动。《雪山大地》从十部提名公布,到以“投票第一”确认获奖,这中间短短几天我们已经连续加印了三次。

樊金凤:茅盾文学奖结果一公布,我们马上进行了《宝水》的第6次加印。茅奖对于图书的销售推动是非常明显的,比较直观的是,8月7日十部提名作品一公布,我们出版社两部提名作品《宝水》《远去的白马》的销量直线上升,根据可监测的数据(部分渠道)日销三位数。8月11日中午公布获奖名单后,《宝水》日销迅速冲到了四位数。另外,结合我社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北上》的销量情况(目前已销售40余万册),我们对《宝水》还是很有信心的。

管小榕:茅奖公布后,社里样书室的《本巴》忽然一本都没有了,《本巴》迅速加印了10万册,编辑部陷入了疯狂忙碌模式,市场发行与印制部门的老师鼎力相助,一起为这本珍贵的书忙活着。忽然间新闻满天飞,大平台订单不断,新媒体平台的一众博主接连在短视频讲书、带货,有一种颇为魔幻的感觉。大家都很开心,小江格尔齐的故事将要走到更多人心里了。

李伟长:变化很明显,平装本和精装本,紧急加印,目前发行超20万册。两天,《千里江山图》在当当网已经升到图书畅销榜总榜第61名,可见茅奖“带货”能力超强。

刘稚:截至获奖前,《回响》已经销售了8万册,出版社现在正在加印中,会根据销售情况及时组织制作。根据以往经验,茅奖对图书销售的带动是很明显的。

《雪山大地》书封

澎湃新闻:最早在什么时候注意到了这部长篇,你对它有着怎样的第一印象?

姬小琴:作为编辑,我和杨志军老师有着多年的合作。这是我做他的第三部长篇小说,前面两部是《潮退无声》《最后的农民工》——关于他40岁后定居的城市青岛。但我知道,他一定会在合适的时间用一个大部头重回他的出生、成长地青海。终于,在去年被我等到,就是这部《雪山大地》。

读稿的第一印象——这样的作品不可多得。这些年写青藏高原的长篇小说并不多见。这片土地广阔神奇,《雪山大地》里有跨越六七十年的时代社会变迁,藏民牧民的生活方式、生产方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阅读过程中有种历史的宏阔感,俯拾即是的细节又很动人。我记得大概读到四五十页的样子,就兴奋地跟我们总编交流,说这部作品有冲击茅奖的实力。今年真就得了。作为责编我也很开心。

樊金凤:《宝水》从构思到写作完成,历时8年。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的总编辑、《宝水》策划编辑韩敬群一直与乔叶老师保持密切联系,多次从编辑的角度给予作品以建设性的建议。2022年7月,乔叶老师把《宝水》交给出版社,韩老师把这个稿子交给了王淑红老师和我,让我们一起责编这本书。

我记得我大概花了一周的时间看完稿子,读后感受最深的是作者一定对乡村非常熟悉——不是走马观花,而是深入骨髓的那种熟悉,因为她写的那些人、那些故事是那么得鲜活、生动。她笔下的乡村不是概念化的,而是从“极小事”着笔。她用一个个极小事细腻呈现“我”所看到的每一个人,她笔下的人物有血有肉,他们的每一句话都扎扎实实地落到生活的实处。她用她所了解到的彼此间的枝枝叶叶,以及观察和体悟到的村民生活的智慧,揭开乡村生活被遮蔽的丰富性,尽可能地抵达生活的真实,而这种真实是非常有力量的。

管小榕:最早注意到《本巴》是在2020年,也是我入职当编辑的第二年。一天陆志宙老师和我去咸阳去参加一场研讨会,她在前往机场的地铁线上说到《本巴》,说到小说是由“搬家家、捉迷藏、做梦梦”三个游戏串起来的,既轻盈又复杂,既纯真又深刻,充满童趣,是非常少见的文本。我很喜欢这种孩童式的表达,听完印象极其深刻,所以直到现在还记得那个场景。

等陆老师把书稿交给我,读起来时,脑袋里一直在劈里啪啦炸烟花。它的想象力实在太丰富了!每一寸语言都显示出与众不同的质感。读完后,我新奇,也有许多未解之谜,直想再读一次。几次下来,常读常新。

李伟长:很早就知道孙老师有这样的创作计划,先知道书名,与古画同名,无比好奇,历史的本事如何与小说发生联系。等读到小说,豁然开朗。感觉再没有一个书名比“千里江山图”这五个字更适合的了。

刘稚:我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开始关注东西的创作。几年前我了解到他有新长篇的创作计划,密切联系,达成了出版意向。印象中是2021年新年伊始,东西定稿,将长篇小说《回响》交给了人民文学出版社。我们于当年六月出版了这部作品。臧永清社长第一时间看了稿,我们都很兴奋,觉得这是对广阔的现实世界进行深刻描摹的一部力作。

《宝水》书封

澎湃新闻:在约稿、改稿、和作家沟通的过程中,发生过哪些让你印象深刻的事情?

姬小琴:就我和杨志军老师的合作中,我会觉得他是我的理想作者。充分信任,不给你任何压力,不勉强彼此,这使我在编辑过程中轻松自如。我很感谢这份信任和默契,很愉快的合作。

樊金凤:在我和乔叶老师的交流中,我发现了她身上的三个特点:一是多才多艺。二是非常细心,对文字尤为讲究。三是谦逊耐心。

图书快下厂时,我提前撰写了编辑推荐、内容简介、海报、拉页等文案,乔叶老师每一个都看得很仔细。我还记得我们就“链接”还是“映射”等个别词句进行多次讨论,为了寻找最精准的表达。在这个过程中,我感受到作家对文字的精细打磨,真是“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

而且我发现乔叶老师不仅擅长写作,而且还会画画,在准备藏书票的时候,她发来她自己画的两幅画,一幅是乡村田野图,一幅是玉兰花,我和同事们都感慨这是一位宝藏作家呀,身怀多种才艺。现在带有藏书票的《宝水》版本好像已经卖光了。

管小榕:在某种程度上,《本巴》可以当作科幻小说来读。小说里设定了史诗世界和真实世界两个空间里的不同规则,以及从一个世界去到另一个世界的方法等等。在改稿过程中,我发现一些细节的设定有些模糊,不太便于读者理解,于是跟刘老师进行了电话沟通。电话中的刘老师午睡刚醒,说他正要泡杯茶,可以听到话筒那边茶杯的叮当声。按着文档,把问题一个一个向刘老师请教后,刘老师慢悠悠地回答:“这个嘛……它是这样的……”

在刘老师的回答中,我很明显能感觉到,他对世界的感知很独特,他的时间、空间感受与常人不同。他轻轻几句话,那些不合常规的细节,都异常合理起来。于是我们对文本进行了微调,只把一些独特的设定进行了隐晦的补充说明,希望读起来更便于理解。这个电话给我的印象很深,经验性地感受到举重若轻的力量。

李伟长:编书过程,是编辑学习的过程,也是在小说家的指引下把小说读得更明白的过程。编辑有不理解的地方,就要去问作者,孙老师就得“自证”,或是发来一张图片,一段文字,一则材料等等。这个过程很迷人,随便问,问不倒,作者准备很充分。有的地方很小,小到一般读者可能不会计较,但我们会发现在优秀小说家那里,没有大小之分,下笔就是准确。孙老师的每一次耐心的“自证”,于我们编辑都是难得的学习机会。

刘稚:编辑的过程是与作者进行深入交流的过程,我们会深入讨论其中一些人物和情节。比如我们讨论过女作家贝贞这个人物,作为评论家的慕达夫和她的关系处于一种模糊状态,东西说他是有意为之。因为生活中的模糊状态是常态。我想这也是东西在小说中要传达的观点之一吧。

我个人非常同意评论家张清华先生的意见:东西是小说家中的艺术家。《回响》无论在作品的结构上、对现实的理解上以及人性的挖掘上都达到了艺术性和思想性的高度完成。

《本巴》书封

澎湃新闻:你认为这部小说最打动人的地方在哪里,此前你想象过它的命运吗?

姬小琴:杨志军老师曾经不止一次说过的一段话,我在此引用一下:“一个人的历史一定是国家历史的一部分,一个人的情感一定是民族情怀的一部分,一个人的发展一定是时代发展的一部分。”《雪山大地》里的主人公父亲母亲,既有杨志军自己父母的影子,又代表了从1949年开始的所有支边人的形象,这个群体奉献的一生,何尝不是中国边疆地区发展的缩影。小说里读得到大时代的家国情怀,也能切身感受到普通人的生命歌哭,这些最触动我。

诚实地讲,我很希望杨老师能得奖,他是我合作的作者里非常低调、纯粹的作家,就写作实力而言,我认为他非常值得。

樊金凤:这部小说最打动我的是香梅的命运,香梅是宝水村出了名的美人,可是村里聊的最多的却是“香梅又挨打啦”,面对这种尴尬的处境,香梅能忍不作声。野菊花开放之时,看到香梅用自己的办法制服七成,她的受害和她的反击让我意识到这个人物是那么的独特,不仅仅在于她的美,还有她低垂着头的背后压抑的情感和幽微的心事,以及她的多种面目,她的复杂、她的反抗,鲜活丰富。香梅让我看到在父权意识尚未消散的环境下女性的生存困境,也让我看到正在改变的乡村所赋予女性的勇气和反抗命运的力量。

关于这本书命运,我们拿到稿子看完后就判断这是一部近年来非常难得的长篇小说,我们预测到它会得到很多的肯定和推荐,但是茅盾文学奖是中国具有最高荣誉的文学奖项,是可遇不可求的,《宝水》荣获茅盾文学奖对我们来说是非常大的惊喜。

管小榕:最打动人的地方,应该是小说中“齐”出现的那一刻。它带来了整个故事的高潮,嗒得一下掷地有声。那个拥有“搬家家”本领的赫兰,通过哈日王的梦,无意中走到了现实世界来,才发现原来自己生活着的本巴世界只是说唱人“齐”唱出来的一个故事,而自己是虚妄的,只是故事中的人物而已。“齐”在夜里把本巴的故事说唱出来,故事中人物渐次醒来;而当“齐”在太阳底下奔波时,故事中的人物则是睡着的。他们的白天与黑夜正好相反。

但这些在叙述中所诞生的人,并没有因为知道自己是被虚构出来的而放弃自我,而是在现实世界的“齐”的部族面临灾难时,承担起了自己的责任,在梦中为他们奋力战斗。这份天真的信仰,使他们分担了现实世界中部族遭遇的苦难,减轻了痛楚,成为真正的力量。

《本巴》非常好看,我对它的想象一直都是,它是一部好作品,它一定能在未来,打动许多人。

李伟长:用孙老师的话说,《千里江山图》是一本行动的书,是一部理想的书。无论行动还是理想,都和选择有关。这是最打动我的地方,全书所有人的命运,都是选择。选择是什么?有的选择是权衡利弊,有的选择就是放弃权衡无所畏惧。

我无数次想象过这本书的未来,但只要想到书中所写到的选择以及选择背后的历史,就从不曾犹豫过,它自身的力量、丰富的意蕴和饱满的情感张力都会被读者感知到。

刘稚:《回响》与我们当代人的精神世界密切相关,打开了人性档案里的“绝密文件”,让我们窥见到人类心灵的秘密。这是一部“向内走”的作品,提出了诸如“你能勘破你自己吗”等天问。小说开放性的世界观,给读者提供了思考的路径和空间。应该说,我们对这部作品确实有获奖的预期,现在《回响》获得了茅盾文学奖这个巨大荣誉,真为东西先生高兴!

《千里江山图》书封

澎湃新闻:人们常说编辑是“为他人作嫁衣”,你怎么理解文学编辑的职责与追求?

姬小琴:我对这句话好像没有太大感觉。我认为编辑和作者之间是相互信任、互相成就。和杨志军老师闲聊的时候说起,他喜欢他的写作,我喜欢我编辑的职业,我们在彼此都喜欢的领域里深耕合作,把作品共同呈现给读者。对我个人而言,我觉得文学编辑是一个分享者,以你的经验去发现那些真正好的作品,然后用合适的方式呈现给读者,这对我就够了。如果后续还能得奖,那就是额外的奖励;如果没有得,编辑过程中该做的做充分了,那也没有什么遗憾。

樊金凤:当我成为一名图书编辑的时候,我就一直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这里有很多优秀的编辑老师,他们各有各的闪光点,我常常心生钦佩,虚心向他们请教、学习。韩敬群老师常常说编辑是一份专业的工作,对于我来说,就是不断提高自己的专业能力,希望能够全方面地与作家同行共进。

管小榕:曾经听一位编辑老师说,作者是使作品从0到1的那个人,而编辑是让作品从1到1.5的人。我很认同。从0到1是最难的,所以作者非常珍贵。一位文学编辑最幸运、最重要,也是最基础的事情,是遇到一部好作品。能成为《本巴》的编辑,我感到非常幸运。书稿好看,你会有底气去为它做任何事情。从1到1.5,甚至到2,到3……

我希望可以让好的作品,以能传达出它气质的方式,去市场上流通,更进一步,去畅销。让好的故事,走进更多人心里。

为他人作嫁衣,很酷诶,服装设计师呢,多有创造力。

李伟长:编辑本质上是一个服务行业,和一般手工业的区别在于原材料。作嫁衣就是编辑的职责,其职在此,其责也在此。好的编辑,应该是能编名家稿,能辨识新人,以及能策划或者辨明一些方向。回头看上海文艺出版社老前辈编辑所策划的众多图书品种,那才叹为观止,深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很多的事得接着学。

刘稚:从九十年代初入职人民文学出版社,当时的编辑室主任高贤均先生就总是说,人民文学出版社要出版中国最好的当代文学作品。传承至今,几代编辑兢兢业业,乐在其中。每当遇到一部好稿子,会感到幸福和满足。这是这个职业带给我们的快乐。

《回响》书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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