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脂抄本和程印本孰优孰劣,在红学界争论已久。具体到普及性阅读时,究竟是以庚辰本为底本的整理本(下面省称庚辰本)为首选,还是以程乙本为底本的整理本(下文省称程乙本)为取向,也有很大争议。此前白先勇在他的《细说红楼梦》讲稿中,竭力贬低庚辰本,抬高程乙本,特别是指出庚辰本有90处描写错误,我已在《文艺研究》发文作了详尽反驳,此不赘述。但近来,又有学者在给青少年编著一本普及读本中,特别推介程乙本,理由是程乙本最晚出,是属于最终修订本,自然应以此为依据。对此观点,即使不考虑个别学者提出的“程前脂后”说,笼统以“后出转精”的类似理由来排除王佩璋、刘世德等学者提出的越改越坏的可能,多少显得机械和教条。当然,我下此判断,如果不从具体看问题,也有机械和教条之嫌疑。那么,我们还是来讨论一个具体案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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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主张程乙本优于庚辰本的学者,往往会举《红楼梦》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有关晴雯的描写来说明,认为这一回围绕晴雯的描写,特别是用酣畅淋漓之笔写晴雯当面痛斥抄检活动时上蹿下跳的王善保家的,是更具思想艺术性的。如北师大的张俊、沈治均老师评批以程乙本为底本的《新批校注红楼梦》就认为:
写王善保家的与晴雯口舌较量,甲本同,诸脂本均不存,当为后人增饰,艺术效果甚佳。
此外,首师大的侯会老师在相关编著中论及庚辰本的此处描写是:
晴雯的表现只有摔箱,没有对话,效果自然大为减色。
这样的判断,其实还有待再斟酌。
虽然读者对王善保家的痛恨具有普遍性,所以其被探春直接反击,继而居然在自家外甥女司棋那里查到了违禁的偷情之物,让其受到肉体兼心灵的“打脸”啪啪作响,在一定程度上为阅读抄检大观园这一段落而感受愤懑的读者心情有所缓释,并进而希望王善保家的在被打脸前,还有过被晴雯痛斥的狼狈。但如此痛斥的淋漓尽致,其艺术效果也许可以有另一种评价。
必须看到,晴雯的无声抗议、探春和待书动手又动口的反击以及抄检到司棋这里翻船,终于让王善保家的自己打自己的脸,这是一个渐次发展、在情节的高潮后走向翻转的逻辑递进。这倒不是说,抄检大观园的构思,必须让晴雯静默从而给后续的情节高潮留出发展空间,好像情节逻辑必定不能以一种高潮迭起的方式来展现。但这样写而不那样写,还是有具体的语境制约,有情节展开的自身规律。
我承认,也许从晴雯一贯的性格来说,以她的火爆脾气,是会跳起来跟王善保家的有一场当面锣对面鼓的口舌较量。而她发泄般的痛斥,也可以让读者的内心跟晴雯一起,有浮一大白的畅快感。但是,恰恰在当天,在被王夫人一顿莫名其妙的训斥中,她知道自己遭人暗算,书中特意交代,她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所以在回答王夫人的问话中,显示她有了小心谨慎躲避可能来临迫害的那种心态。如果说到晚上,她不再闹出太大的动静,就像许多脂本所处理的那样,其实具有前后照应的合理性(蔡义江老师就持有此看法)。但毕竟,她心里有极大的委屈和愤怒,所以在努力压抑自我的同时,先是不主动开箱以配合检查,而袭人要来帮她开箱时,她又自己抓住箱底朝天尽情倾倒物品,那种“豁啷”的声响,那种剧烈的动作,已经把她的不满发泄了出来。虽然此刻如果写晴雯暴怒痛斥,所产生的酣畅淋漓,对作家有很大的诱惑力,但不写她的痛斥,在我看来恰是见出了艺术大手笔的克制力,以表现晴雯内心更深刻的复杂。那种压抑中的抗议,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心情复杂,也为后来探春的有力反击和待书的辛辣讽刺,蓄足了气势。
这样,稍作机械式分层剖析,脂本不写晴雯与王善保家的口舌较量,起码可以达成三重艺术效果:
其一,这是把重心落在无声抗议中,以显示跟有声抗议的不同艺术境界。其二,这是呼应了白天已经交代过的晴雯那种机敏躲祸心思,是如何跟她向来的火爆脾气、她感受的委屈心态互相平衡、互相制约的。其三,这也是为后续冲突的进一步发展至高潮充分蓄势。
当然,提出这些不同意见,也不等于说程乙本写了口舌较量就是败笔。毋宁说,写与不写,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而不一定就存在艺术高低的区分。反过来说,如果程乙本写了,就认为其比庚辰本高明,或者单就这一回来说也要比庚辰本高明许多,我觉得反而是缺乏说服力的,是把问题做了简单化处理。
因为在这一回中,不单单是写不写晴雯和王善保家的言语较量,其艺术效果难有定论。更关键的是,此前关于她被传唤到王夫人面前的描写,庚辰本和程乙本的细微文字差异,则明显体现出程乙本的拙劣。
比如小说写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诋毁晴雯,庚辰本是“一句话不投机,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程乙本没有形容眼睛的那个“骚”字,味道就寡淡了许多。再如王夫人吩咐小丫头把晴雯叫来让她“验明正身”,庚辰本写:
吩咐他(她)到园里去,“只说我说有话问他们,留下袭人麝月服侍宝玉不必来,有一个晴雯最伶俐,叫他(她)即刻快来。你不许和他(她)说什么。”
而程乙本的文字是:
吩咐他(她)道,“你去只说我有话问他(她),留下袭人麝月伏侍宝玉不必来,有一个晴雯最伶俐,叫他(她)即刻快来。你不许和他(她)说什么。”
这里的关键是,庚辰本写王夫人让小丫头去怡红院是有话要问“他们”。这是王夫人故意使出的烟雾弹,继而从“他们”这一群体中,细分出两拨人,袭人麝月等一拨人留下伺候宝玉,只让“最伶俐”的晴雯来回话,并进一步关照小丫头,不得事先向她透露已被告发、准备拿她开刀等隐情。这样,开始说的“到园里去”这样从一个较为广阔的空间说到群体“他们”,再进到个体的区分,就有了逻辑的递进关系,也见得王夫人已经胸有成竹,并强化了“最伶俐”一词的反讽意味。
但程乙本删除似乎是多余的“到园里去”,又删除“们”,让小丫头从一开始既明确找了“他”(晴雯)来问话,又关照袭人麝月留下,再说把“有一个晴雯最伶俐”叫来,倒像王夫人心怀鬼胎似的,要对宝玉和丫鬟们解释自己传唤晴雯的合理性。可谓删一“们”字,说话的章法全乱了。
晴雯来后,王夫人除了尖刻地挖苦了晴雯,又问她宝玉近来的情况,晴雯不敢以实话对答。庚辰本的这段言语描写是:
“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道,只问袭人麝月两个。”王夫人道:“这就该打嘴。你难道是死人!要你们作什么!”
同样是这段对话,程乙本就庚辰本的“只问袭人麝月两个”一句拆解出两句:
“那都是袭人合麝月两个人的事,太太问他们”。
这样的拆解就太莫名其妙了。因为如果晴雯已经解释了这是袭人和麝月两个人该关心宝玉的事,王夫人还呵责她“你难道是死人!要你们做什么”,就太没有一点理性了。只是在晴雯如同庚辰本那样回话的状态下,才引发王夫人的呵责,也让晴雯作了进一步详细的解释,并搬出这是在听老太太指令看屋子的理由,来给自己做挡箭牌。也许,这样分层推进的解释,是晴雯通过设置说话的悬念来吸引人乃至是在对话中埋坑让人跳的“伶俐”?谁知道呢?庚辰本或者早期脂抄本的文字处理,除开一些技术的笔误外,常常有一些精湛的神来之笔是值得让人反复回味的。把相关的描写与程乙本对照起来看,总体的优劣还是比较清晰的。
不过,当我向一位朋友推荐庚辰本时,他笑说,能够读完《红楼梦》已经不错,即便读的是思想艺术相对较弱的程乙本,也没有读到《红楼梦》外面去,仍在阅读一本有相当高度的伟大小说,何苦对阅读所选版本这么较真?话似乎说得没错,但花费同样时间,我们总希望获得更多的精神滋养。不是这样吗?
顺便一说,这里对照时提及的程乙本几处文字,其实跟程甲本大致相似,包括有一二处文字也相似于脂本向程本的过渡本甲辰本,但只举程乙本为例分析,是因为以程乙本为底本的整理本在上世纪60、70年代曾普遍流行,而且正因为有所谓“最终修订本”之一说,所以正可以用来强调,相对于多种重要脂本来说,所谓“最终修订本”的程乙本,跟“最好”读本不是同一个概念,与“更好”当然也不沾边。如此而已。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社科学术社团主题学术活动资助课题“红楼梦整本书阅读系列研究”,项目编号20STA049)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光启语文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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