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曲《罗刹海市》已经成了现象级的大众文化事件。众声喧哗,大都集中在对歌词的解读和联想,反而少有人谈及音乐本身。《罗刹海市》总归还是一首歌,对它的审美鉴赏,音乐和歌词不可偏废。更重要的是,这是刀郎潜心钻研传统音乐多年结出的成果,如今作品取得成功,如果我们的讨论只是从歌词到八卦,忽视刀郎在民间音乐与流行音乐融合方面下的苦功,刀郎恐怕也会觉得委屈。
《罗刹海市》:歌曲艺术奇观
歌曲《罗刹海市》取材自蒲松龄《聊斋志异》中同名短篇小说,原作借主人公马骥的异域奇遇,讽刺了美丑颠倒、是非混淆的社会现实。刀郎以此为歌曲创作题材,在当下歌坛中显得相当异类,自带吸引力与冲击力。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华语流行歌坛的创作,向来重抒情性而轻叙事性,讲故事的歌不多见,讲怪力乱神故事的歌更罕见。读过蒲松龄原文,我们不难发现,聊斋故事只是这首歌曲的创作基础,让歌曲具备独特性的重要因素,是刀郎讲故事的方式。
七冲、焦海、一丘河、苟苟营,刀郎在歌词中密集使用典故本来会对歌曲的理解带来不可避免的障碍,但这些并不艰涩的典故“意外”地给听众带来了解谜般的乐趣,叉杆儿、老粉嘴儿、半扇门这等另有所指的花场黑话,更是挑逗了不少人的“求知欲”。如果说“未曾开言先转腚”之类的表述,给想象力丰富的好事者留下了探秘的线索,导致无数的强行解读、过度诠释,那么尾声处突然闯入语言分析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与“马户驴 又鸟鸡”的绕口令,最后落脚在“我们人类根本的问题”,则通过制造一个巨大的悬疑为愿意勇攀高峰的释义者提供无止境的目标。这种结尾“放大招”的结构设计,跟蒲松龄小说末尾以“异史氏曰”来发论点题的方式如出一辙。
刀郎歌词的特点,源于其语言携带的快感和巨大的阐释空间,形成了一种诗化表达、一种语言游戏。但即便刀郎用歌词就把故事讲得天花乱坠,我们依然无法想象他把这篇文白间杂的诗文发表出来就会有如今这般炸裂的传播效果。复杂多义的歌词是显形文本,而同样多层次的音乐成了这首歌的“隐性文本”,潜移默化中让我们不知疲倦地享受这场狂欢。
上耳一听,东北二人转风格的俚俗小调。这已足够吸引人,因为这些曲调是在群众文化生活中沉淀打磨出来的,凝结了东北方言的语感和智慧,十分接地气。但再仔细听,音乐中另有文章。
前奏起,键盘刻意强调的反拍律动与贝斯的稳扎稳打鲜明对比,形成的雷鬼音乐节奏松弛而俏皮,营造出唠着嗑儿讲故事的氛围。故事进入后,伴随着演唱者的讲述不时会蹦出堂锣、小号(合成器模拟)极具幽默感的尾音上卷,与东北靠山调表情丰富的旋律和戏谑而尖刻的歌词相得益彰,令人忍俊不禁。幽默好玩儿,是刀郎为这首作品披上的一层糖衣。
有经验的听者会在演唱进入后发现一个严重问题:演唱旋律与乐队演奏不在一个拍子上。前奏开始,音乐就是不规则也不常见的7/8拍子,演唱则赫然是规整的4/4拍,而且两者叠合在一起竟毫不违和。随着音乐进行,刀郎会依据唱词语气随机“抢拍”,对齐节奏,处理灵活、设计周密。歌曲后段,音乐速度加快形似流水板,音乐仍是7/8拍,但,7拍的内部组合由之前的4+3颠倒为3+4,应和歌词从“讲故事”进入“发议论”、从奇幻转向现实、从嬉笑转为怒骂。花场黑话和二人转曲调的“俗”,与创作中精巧设计的雅,在这首《罗刹海市》中调和平衡,作品达到雅俗共赏的境界。
《山歌寥哉》:刀郎的艺术进阶
《罗刹海市》是刀郎新专辑《山歌寥哉》中的一首,随着歌曲的爆火,专辑中的其他作品也进入到大众视野中,甚至有一些听众称,《罗刹海市》还不是他们最喜欢的那首,专辑整体水准可见一斑。聆听整张专辑,其概念明晰、结构完整,令人印象深刻。
《山歌寥哉》中的“寥哉”一语双关,既与《聊斋》谐音,提示创作题材来源,更取其“寥落,冷清、寂寞”之意。我国传统音乐中的山歌,资源丰厚,但多隐没于民间,既不受商业音乐市场重视,也难入严肃音乐创作者的法眼。刀郎此次的专辑创作,歌词皆取自《聊斋》故事而作,曲调则都源于各地民间曲牌:「广西山歌调」「靠山调」「时调」「闹五更调」「没奈何调」「栽秧号子」「绣荷包调」「河北吹歌」「道情调」「银纽丝调」「说书调」,形成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山歌+聊斋的专辑概念。这场小型的民歌展演,着实让很多听众开了眼界,领略到民间音乐多彩的魅力。我们可以想见,刀郎在采集、学习这些曲调时,确实是下了真功夫的。
《山歌寥哉》共11首作品,《序曲》与《未来的底片》一头一尾,曲牌不同却共用了一句音乐主题,前后呼应仿佛专辑的“序”和“跋”,把其他歌曲都装进了这本书。有趣的是,专辑不但序曲与尾声俱全,而且11首分曲的全部“伴奏”也同步上线。这不是一个常规的通过鼓励翻唱来推广歌曲传播的营销策略,而是刀郎希望听众们能够对他下苦功四处收集-消化-再创造,并且包揽作曲、编曲、制作、及部分演奏的音乐,给予更多关注的一种暗示。
刀郎对于传统音乐绝不止步于单纯地拿来或粗暴地用电声乐器污染,传统音乐与流行音乐二者的深度融合就是他的武功秘笈。在《序曲》中,竹笛与电风琴交相辉映,前者负责广西山歌调旋律、后者辅以爵士乐基底,但,音色上都镶了一圈电子效果的边,为歌曲平添一层迷幻氛围。电子打击乐让音乐动感十足,但音乐主题的增值、减板变奏手法又清晰地体现出中国传统音乐的血脉。专辑里,迷幻电子、雷鬼、说唱、融合爵士曲风,与竹笛、唢呐、管子、二胡以及各具风味的民间曲调无间交融,我们听到了传统与时尚融合、中西混搭,传统音乐以不失其地道风味同时符合当代人欣赏趣味的方式活态传承,这正是大众孜孜以求的有品质的“国风”音乐。
刀郎是灵光乍现突然就有了这样的创作思路吗?当然不是。2020年,他就发表了受话本和评弹、昆曲等戏曲影响而创作的专辑《弹词话本》,专辑介绍写道:“专辑自2013年就开始筹备,制作团队围绕着这个主题尝试了许多种苏州弹词与当代流行音乐的融合方式”,在多次尝试后,最终决定“将创作内容转向研究话本人物”。刀郎以严谨的创作态度,去所有与话本人物有关的地方实地考察,去弹词的故乡苏州浸润,研究三年才动笔。2013年,差不多就是他在大众视野中消失的时间。
1995年,24岁的四川小伙罗林来到新疆,从此醉心于当地民间音乐的魅力,凭着一腔青春热血深入研究,尝试把新疆音乐与他稔熟的流行音乐相结合,并以南疆刀郎部落为自己取艺名“刀郎”。十年后,刀郎声名大噪,也引起争议。2023年,52岁的刀郎带着他潜心创作的专辑《山歌寥哉》再次令流行乐坛震动。或许,让刀郎如爽文主角那般“王者归来”的秘笈,就在于他一直对音乐保有的一片赤诚吧。
(作者系流行音乐专业博士、杭州师范大学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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